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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身上这是……苴衣……?

    抬起的双臂僵住,卫青只觉心口一剜。再举头,烛光摇曳,葛幔飘拂,巨大华丽的棺椁映入眼中。棺前牌位上漆着的金色的名字,如祁连山的风雪般刺骨。卫青的面色顿时比身上的衣料还要惨淡——自己明明已在茂陵和去病相会,又一十九年后,陛下也至。难道生死相逢之后,泉下相聚的数百年光阴,竟都是明灭烛影里的黄粱一梦吗?

    正哀悸不能自持,一阵异响从棺椁传出。卫青泪眼倏地睁大,抬头看去,棺椁晃了晃,噼啪一声,柙盖掉到了地上。

    推开柙盖的,是一只被青色玉片严实包裹起来的手。一道身影就这样扶着棺椁边沿坐起来,一边坐起,一边费劲地解开同样裹紧头部和身体的鳞甲般的玉衣。

    许是着急,又许是动作不便,棺中人索性用力一扯,连缀玉片的金线崩断,身上大半玉片都哗啦啦落在棺中——声音像极了元狩六年的那个秋日,茂陵附近塌了天一样倾泻的暴雨。

    玉衣之下,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,并且轮廓是丰满、健康的,而不是自己亲手将玉衣穿上他身时,那样枯槁、消瘦的。卫青都要呼吸窒住,伫在原地,脑中一片空白。呼喊过千万次名字就在嘴边,可他竟发不出任何出声音。又有一阵似乎已经治愈了很久很久的隐痛,时隔数百年,又再度翻涌于心底——只要将对方惊动,自己就会连这样的一道背影都留不住——依然是那大雨倾盆的秋日,就在此境此景,此堂之上此灵之前,多少次,自己一喊出那骨血相连的姓名,拥入怀中的人,即刻就会化作破碎的泡影。

    “——舅舅?你还好吗?”

    竟是对方回过头来,先开了口。卫青猛地回神,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棺前。棺椁垫得很高,他仰头望着对方,张了张口,声音还是凝噎,眼泪先掉了下来。棺中人见了,三两下将裹在腿脚上的笨重玉片扯开,待膝盖能弯曲了,立即翻身跳下;赤裸的双足落上厚厚的地毯时,挂在残存金缕上的玉片也紧跟着哗啦啦坠了一地。如同从前每一次策马时轻捷地翻身而下,他这次也轻巧地落在卫青身边,一把将人搂紧:

    “舅舅,我在这里!你不要哭……”

    卫青愣了半晌,抬了手却迟迟未敢落下,终于一横心,收紧双臂回抱。

    除去玉衣之后,对方袒露在外的双臂胸膛鲜活温热,确与当初重逢于茂陵时的触感一样。那时卫青搂着他像搂住一团火,烤干了元狩六年往后的余生中所有寒冷潮湿。他不禁笑出声来,眼泪却更汹涌,将对方胸膛沾湿一片。霍去病环望一眼自己的灵堂,再看舅舅的反应,顿时心酸不已,轻拍着他的后背:“舅舅,元狩六年早已过了。”

    闻听此言,卫青仿佛确认了命运没有再作弄人,终于松掉了最后一口堵在喉头的气。他身子也不再那么僵直,颤抖也逐渐消失了,埋在霍去病肌肉紧实的胸口,只肩背微微发着抖。方才他真要以为,这些年的欢笑,又要成一场空了——去病不在的那些年,像这样一场又一场成空的梦,已折磨过他太多次;就连以百年来计的长久的光阴,也未能完全将伤口填平。

    缓过神来,卫青擦净眼泪,直起身再次打量四周。他终于有余裕关注别的事了,取下身上苴衣,又把素色外袍脱下,给去病披在身上:“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,是否还在茂陵里,我们怎会到此?”

    虽是问着,他心中却隐隐有了判断。半刻钟前,自己才刚和去病一起睡下,如有人做手脚,这样又要换衣又要挪地方的,不可能不将自己二人惊动。

    霍去病也伸手,试了试灵位前的烛火。既无冥火阴冷,也无明火灼热,手放上去,像穿透一层影子,光亮也丝毫不减——要知道,他与卫青刘彻,文昭武烈,浩浩英名,魂灵便凝聚一如生前肉体,是照样可以给世间、给彼此留下痕迹的。霍去病又闭眼冥想,心里念着舅舅送给自己的那只小鹰玉雕把件,没一会儿便赫然出现在自己掌心中——现世中哪得如此好事?虽然能飘还能穿堂入室,但想要什么还是得自己去拿。去病便更有把握了,望向卫青:“确是幻境。”

    卫青点点头,心里却更疑惑了。长安龙气昭彰,茂陵一直有陛下镇着,自己和去病的杀气也非等闲,别说那些个孤魂野鬼山精木魅的惑人把戏对自己不太可能起效,就说来到茂陵闹事的胆子,它们恐怕也没有。既然此境不太像是妖邪所设,那会是什么呢?既然去病一起来了,那陛下呢,他也来了吗?

    卫青正沉思着,去病忽地想到什么:“李家送了一串食梦兽的牙来,说是东瀛供来的玩意,能食人噩梦,解人灾厄。”

    食梦兽卫青知道,某种东洋精怪,又叫貘,听李家人来茂陵串门的时候说起过。卫青心里一紧,面上强装好奇:“为何收得此物?”

    霍去病眯起了眼:“舅舅,你这段时间是不是总发噩梦?”

    果然,话题还是拐到自己身上来了。卫青对外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;而对霍去病和刘彻时,这平湖必是要起波澜的。他挂着笑,坚持着和去病对视:“没有。怎这么问?”